□ 余孝安

收尽秋玉米、稻谷，除尽秸秆，连片薯苗便显露出来。没了农作物争阳光，薯藤得以独享雨露滋养，自在生长。庄稼人悉心松土、除草、施肥，不到一月，藤蔓便郁郁葱葱，生机盎然。

田间啃草的水牛，竟也盯上了水灵的薯叶。趁看牛的孩童沉浸书中故事，悄悄溜到田坎边的红薯地狼吞虎咽。待孩童发觉呵斥驱赶，半分地的红薯藤已被啃食殆尽。水牛知错逃窜，孩童自此不敢懈怠，一手捧书，一手留意牛群，默默盼着挖红薯的日子早些到来。

秋分过，寒露尽，霜降至，红薯叶泛黄，藤蔓也停止生长。镰刀拨开覆土，手指一刨，饱满浑圆的红薯便露了出来，光溜溜的，恰似鹅卵石。

红薯原产西班牙，十六世纪由西班牙水手带入菲律宾，后传入我国，明朝《闽书》《农政全书》均有记载。按色泽分，红薯有黄、白、紫三类：白皮红心者，故乡称“蓝脆苕”；白皮白心者为“地瓜苕”；紫皮紫心者是“紫苕”。各地别称繁多，山芋、甘薯、白苕等不一而足，故乡人却偏爱称其“翻苕”，缘由难考，许是象形称谓更显直白。

霜降一到，红薯熟透，故乡人便忙着抢收——“红薯半年粮”，他们心里透亮，圈里的猪也等着红薯催肥。提前几日，乡亲们翻新旧箩筐、背篓，有手艺的还砍竹编新篾筐；锄头要送铁匠铺换锄龙、加钢淬火，一番忙活后，选个晴天便下地了。

挖红薯颇需眼力。割去藤条的薯桩密密麻麻连成一片，得先分清窝垄。扬锄下挖，锄口要精准落在窝间窄缝下二十厘米处的土层，用力一扯，带薯的土坨摔在空地，泥土与红薯自然分离，极少破损。这般精准拿捏，故乡人几乎人人都会。

抹去红薯上的粘土也有讲究，捏住苕蒂轻轻一抖，再用手指一抹，粘泥便簌簌落下，光滑圆润的红薯即刻显露。这轻松的活儿照例留给妇孺，汉子们只管挥汗掘薯，往前推进。

挖红薯的日子辛苦却热闹。天蒙蒙亮出门，夜幕降临仍点着马灯过秤分薯。集体经济年代按人头分粮，小组长高声吆喝：“李二家八百斤，张三家五百斤，看秤喽！”秤杆翘得老高，李二家赶忙提箩筐上前，筐满篼溢仍装不完，他满脸尴尬又欣喜地笑着请乡邻帮忙挪动，众人则竖着耳朵等念自己的名字。夜色渐浓，不知哪家的娃哭了起来，母亲哄着：“不哭了幺儿，马上回家！”其实娃并非饥饿——白天母亲挖薯时，在空地铺了胶膜与旧毯，还削了个红薯给他当玩具，娃抱着红薯翻滚嬉笑，母亲忙里偷闲还喂过奶。想来，娃是怕这漆黑的夜色吧。

那时红薯是主粮之一，孩子们却不大喜欢。为让孩子爱吃，家家户户都使出了红薯加工的手艺，最简单的便是烤红薯。没有烤薯机，全靠眼、鼻、手配合与控火功夫。

挖完红薯要近一个月，收尾时已至小雪。故乡南北有高山挡风，东西却是层层低丘，谷底溪流通往长江，此时东风或西风漫卷，风冷透骨，屋外待久了便觉骨头发寒。午后至夜晚，家家户户闲坐地炉旁取暖，烤红薯便在这时节登场。

夜晚，一家老小围坐火炉旁摆龙门阵，天南地北无所不谈。说着话，便将装着红薯的鼎罐挂在炉上挂钩，鼎罐上还搁个大碗蒸米饭——这碗米饭是留给老人孩子的，大人则吃泡菜拌红薯。米饭分量少，父母自有办法，端来一箢篼红薯，挑出溜光滚圆的，用烧火棍在旺火灰烬中刨坑，每个坑放一两颗红薯，再盖一层碳化木灰，继续闲聊。不到半个时辰，淡淡的甜香从灰中渗出，勾得孩子们直咽口水，忍不住要动手。父母笑着说：“还没熟呀，猴急什么？”一边将烧火棍伸进火中，掏出烤得金黄的红薯，放到远离明火的热灰上慢烤。

孩子们目不转睛盯着红薯，生怕被抢。待大人说“熟了”，几只小手急忙去抓，忽有孩子叫起来：“哎哟，好烫！”大人见状，右手抓起红薯抛向空中，左手接住，反复抛接几次降温，再轻轻吹去薯皮炭灰，塞到孩子手中。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模样，抛着、拍着、吹着，吃得不亦乐乎。等鼎罐里的米饭熟了，孩子们早已吃饱，父母劝了半天，才勉强吃几口。

红薯制糖虽复杂，多数老乡却都会。为了给孩子做糖果，或是过年待客，收稻谷时便开始准备，捡拾田间遗漏发芽的谷穗，晒干后存进陶瓷罐——谷芽是熬糖的“引子”，科学说法是谷酶。一口大铁锅的红薯，放半斤左右谷芽便够了。

熬糖时，先以旺火将红薯煮得翻滚，再压小火熬一个时辰；红薯熟透后，切碎压烂、补水续煮半个时辰，待薯汁充分融入汤中，便一瓢瓢舀到十字架架起的白布帕里过滤，汁液渗入大瓷缸，大半工序便完成了。后续只需将过滤后的薯汁倒回锅中，先大火后小火慢熬，待水分蒸发殆尽，汁液浓稠无泡、析出褐色晶体，薯糖便成了。趁糖汁未冷却，用撒满米面的模子压出各式造型，浓浓的香甜从屋内飘到院坝，引得邻里纷纷效仿，满村都是欢喜。熬得多的人家，还会挑着担子，敲着铁錾吆喝：“麻糖哦，麻糖······”嘴馋的孩子闻声，便追着担子跑远了。

童年岁月渐远，红薯作主食的日子已成记忆。如今红薯以崭新的模样摆在超市货架上，可我寻来寻去，终究没能找回当年那独有的味儿。

（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、丰都县作协主席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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