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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 邱小权
电视里正放着《归队》,镜头扫过,“代人写书信”五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。我的心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,时光倒流四十年,回到了那个纸墨生香的秋天。
那是一九八一年秋,我正好上初三。放学后回到家中,满地坝的稻香四处飘扬,陈干妈坐在我家门槛上搓麻绳。夕阳穿过她的银发,在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
陈干妈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,比我奶奶小两岁。干爸因与我家同姓,按辈分,她叫我奶奶为二孃。她家中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,大儿子与三儿子是石匠,二儿子参与贵阳铁路建设,四儿子在家务农,四个儿子都不识字。早年她常与二儿子通信,而我们队在外工作的人特别多,全队不识字的老人给亲人写信,全靠我父亲代劳——他是村里唯一留在家中的初中生,还教过书。
父亲将我唤到堂屋:“今天,你干妈要给你二哥写信,由你来执笔。”桌上早已铺开信纸,一支新买的英雄牌钢笔,汲满了墨水。
“给你二哥说······”干妈一边搓麻绳,一边说道,“土地全部分到户了,我这老太婆,也分得一块好田,全靠你大哥和小弟帮着耕种,今年收成好得很。”她的方言软糯如刚蒸熟的糯米糕,每个字都冒着热乎乎的烟火气。
我工工整整地写,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。父亲坐在一旁卷烟,在烟雾缭绕中慢吞吞地说:“把我们队分田的事写详细点,你二哥最挂念这个。”
干妈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说:“再说说我们队里的事。吊脚楼你五叔家的细么妹出嫁了,嫁妆不少;上院子你大毛兄弟结了门好亲事,全队人都羡慕不已;下院子董大叔家生了对双胞胎,满月酒那天热闹得很。”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,“这两年,对门李大叔、李二叔的儿子都结婚了,薄大叔、王四叔的儿子相继成家,隆家五兄弟也都成家立业。我们生产队添了十几户人,总共有两百多口,在公坝开会时,好热闹哟······”
最让人唏嘘的是,干妈压低声音说:“我们家屋后的罗二,还记得吗?他应该比你大两岁,两年多没回来了,他的老婆都哭瞎了眼睛,还有你二孃也走了······”
我笔尖在信纸上顿了顿,抬头看见父亲眼中复杂的神色。他轻声说道:“照实写吧,让你二哥知道家乡的真实光景。”
李队长的事更要细细说。干妈解开缠在手腕上的麻绳:“今年开春选队长,大伙儿都说该换年轻人了。李队长自己年纪大了,也愿意让贤,说分田到户了,该让懂种田的人带头。新选上的胡队长是高中生,正领着大伙一边发展生产,一边修建光明大堰的引水渠呢。”
写到隔壁堂妹的婚事时,干妈的语气变得柔软:“腊月十八是你堂妹的好日子,她对象当过兵,现在在齐心小学教书。若是能请假,务必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喝喜酒。你堂妹还总念叨,小时候二哥最疼她······”
我把在学校学的修辞都用上了,将干妈的口述写成一篇声情并茂的家书。写到最后,忍不住添了几句:“母亲鬓间又添几多白发,仍天天下地劳作。虽说身体硬朗,终究是六十几岁的人了,远游之人岂能不挂念?弟盼兄常寄家书,以慰慈母之心。”
父亲看完信,久久不语,最后只说了“长大了”三个字,却比我任何一篇作文的评语都珍贵。
干妈不识字,却坚持要我逐字逐句念给她听。听到“母亲鬓间又添几多白发”时,她用袖口擦了擦眼角:“读书人就是不一样,把我这老婆婆的心思都写尽了。”
第二天,我到乐家邮局寄信。墨绿色的邮筒像一只沉默的巨兽,吞噬着无数人家的悲欢离合。看着信封滑入筒内,我忽然懂得父亲为何说代笔是修功德——我们书写的何止是家常里短,更是一个时代的纹理,是农耕文明最后的风雅。
四十多年弹指而过,那个需要代人写信的时代早已落幕。可每当我提起笔,总会想起那个秋天,夕阳透过木格窗棂,在信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,我坐在光明里,书写着那些属于别人的、沉甸甸的人生。
而今,干妈已作古二十余年,收信的二哥也当了祖父。听说那封信他一直珍藏至今,纸页虽已泛黄,字迹却依然清晰。那些用笔墨定格的乡愁,比任何现代化的通讯工具都更长久地温暖着一个游子的心。
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,带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。
但总有一些情感,需要慢慢地写,细细地读,深深地藏。
就像父亲说的:“急话要慢说,家书要细写,因为有些话,一辈子只能说这么一次。”
(作者系县作家协会会员、副秘书长)
编 辑:彭荣庆
编 审:林雪琴
副总编:张建华
总 编:周雄兵


